第521章 发奇思改良火器 施重手惩治皇亲

        神机营校场上,喊杀之声震彻云霄,各营哨军士在其队长督导之下较量武艺,捉对厮杀,足粮足饷供养的上万雄壮大汉整日吃饱了没事干,关在营中眼珠子憋得通红,一身旺盛精力全在此时宣泄了出来,都恨不得将对手捶得站不起来才肯罢休。

        “好,好,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丁大人管操神机营不过数月光景,麾下健儿便如此雄壮,便是京营精锐也不遑多让,奴婢真是开了眼界。”兵仗局太监孙和说得还真不是假话,自打进了大营校场,他的一双眼睛就瞪得溜圆,自始至终目光都没从那些打着赤膊的军士身上移开。

        丁寿笑道:“丁某是甩手掌柜,营务操练还是多亏泾阳与世显等诸将操劳,不敢居功。”

        一旁跟随的戚景通急忙躬身道:“若非大人排忧解难,除却末将掣肘,焉能有今日营中之局面,神机营操练小有成效,大人之功当居首位。”

        丁寿摆摆手,不以为意,不过他也知晓戚景通谨言慎行的脾气,不与之争论,只是看着场中好勇斗狠的一众军士,有些隐忧,低声道:“世显,这般操练是否过了些,都是厮杀汉,下手没个轻重,别还没上阵,就先折在自己人手里……”

        这些大头兵可是丁寿费尽心思用银钱堆出来的,非但没从中捞钱,还贴进去不少酒食犒赏,更别说每月发军饷费时费力地逐一唱名,好多人都混了个脸熟,真要折损了几个,可真叫他心中肉痛。

        “大人爱兵如子,末将钦佩。”戚景通先是恭维一句,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古语所谓慈不掌兵,用兵之道更不能计较一时短长,战阵之上强敌压境,情态瞬息变化,平日校场之上习练得再是阵法娴熟、武艺精通,临战之时也难再从容应对,十分武艺能得用出五分,便是大幸,故而末将严加督练,唯恐校场演练藏虚弄假,不真不实,此间兵士武艺高出一分,战场上便多得一分活命机会,伤在自家人手里,还有随军郎中随时诊治,总比殒命敌手,成了沙场孤魂野鬼要好。”

        丁寿摸摸鼻子,讪讪道;“好吧,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便按你的意思练吧……”

        “好一个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大人金玉之言,振聋发聩,末将自当铭记于心,不敢或忘。”戚景通稍一品味,立即又行一大礼。

        丁寿无奈轻叹口气,也懒得再跟他客气,转目瞥见后边跟着的桂勇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情,笑道:“怎么尚义,垂头丧气的,可是不满我调你入神机营?”

        桂勇急忙施礼道:“幸得大人之力,末将才免去戍边风沙之苦,感激尚且不及,怎敢忘恩负义,心存怨恚!”

        桂勇这话的确发自真心,相比安国等分赴九边效力的同科武举,他这留在京师的人的确是捡了大便宜,只不过他原本所在的腾骧左卫属于上直亲军,不隶五军都督府统辖,地位超然,如今却被调入了闲置已久的神机营,心中失落自也难免。

        “感激的话就不必说了,你本就是边军中历练出来的,边情军务早已熟稔,再去遭遍罪也无必要,况且本官也不是白为你讨的这份人情,少不得还有借重你之处。”

        桂勇郑重道:“大人尽管吩咐,末将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没那么严重,”丁寿笑着摆手,“你也听世显说了,营中多是没经过战阵的新卒,不知沙场凶险,我只要你变着法子操练他们,使得足堪重任,别一临战先自乱了阵脚,让对手轻易讨了便宜。”

        “大人放心,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丁寿又招招手,桂勇会意上前,丁二压低了几分嗓音道:“尤其是从我本卫军余中新选出那五千锦衣卫,给我好好关照,千万别让他们丢了爷们颜面。”

        桂勇重重点头,“末将省得,大人放心。”

        丁寿喜笑颜开,拍着桂勇肩头,勉励道:“好好干,兵成之日论功行赏,无论外放一镇副总兵,还是干脆调入我锦衣卫,总之亏待不了你。”

        “大人栽培之恩,末将必当碎骨以报。”听了丁寿期许,桂勇心花怒放,急表忠心。

        丁寿微笑颔首,这边事算了结一桩,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转头道:“孙公公,孙公公……”

        “啊?!”孙和正瞅着校场军士身上隆起的腱子肉流口水,丁寿唤了几声才反应过来,“丁大人有何吩咐?”

        “劳烦你辛苦送来这批军器,丁某承情了。”此番孙和运来了兵仗局制造的霹雳炮、连珠炮、手把铳、火箭、将军炮等共计数千杆,更有火药弹丸无数,登记造册之后丁寿都被孙和这大手笔惊到了,虽看不惯这姓孙的涂脂抹粉的做派,该道的谢还是要表示一下的。

        “哎呦,丁大人,这话言重咯,让神机营的小哥哥们帮着兵仗局试验枪炮,该是咱家向您道谢才是,再则咱们之间什么交情,您跟奴婢我还客气什么啊!”孙和眉开眼笑,亲热地就要拉起丁寿抱拳的双手。

        二爷跟你没甚交情,丁寿大袖一垂,让孙和一把握了个空,延臂道:“孙公公请营内用茶。”

        “这个……好吧。”孙和恋栈不舍地又望了校场中精力旺盛的万千猛男一眼,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随着丁寿等人离了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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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丁某偶发奇想,思得一款新式火铳,恐有不足之处,孙公公执掌兵仗多年,娴熟此道,还请指正一二。”众人才落座,丁寿便命人取过一个长条木匣,双手转交孙和。

        见丁寿举止慎重,孙和也收了嬉笑神情,两手接过,抽开匣盖,取出里面卷轴,展开细看。

        画中火铳铳管细长,看着分量不大,似是单人所用,只是不同大明原有的快枪、手把铳等单兵火器,这火铳身管较长,口径又小,该有的火门之处没有安装引火药捻,反而是用一根火绳连在一个弯曲构件上,铳柄由插在火铳尾銎内的直形木把改为了托住铳管的曲形木托。

        “这火器是军士单独所用?”丁寿这图纸画得甚是简略,并无有尺寸重量标注,孙和只能据图猜测。

        “公公好眼力,”丁寿得意笑道:“丁某观营中军士所用手把铳等火器施放,俱是夹在腋下,一手扶把,一手引火,不但费事耗时,且无从照准,又如何制敌,此物前有照星,后有照门,瞄敌时用一只眼看后照门对准前照星,前照星对准所打之人,三点成一线,则敌无不中者……”

        丁寿侃侃而谈,心中更是自得,若没点超前见识,怎么对得起穿越一场,更对不起雷劈前网上吹水的日日夜夜,咱也不用一步跨得太大,什么燧发枪、击发枪的先不用去想,二爷这二把刀的水平对燧发枪机也不太了解,至于雷汞火帽,那更会把自个儿逼吐了血,丁二才不会自找麻烦添堵,这火绳枪论起来可没啥技术难度,同时期的欧洲应该已然装备上了,咱大明也不能落后不是,只要东西一列装,他也不用操心训练,如何让部队实现轮射那种困扰几十年后莫里斯兄弟的小儿科问题,在中国从来就不叫个事儿【1】,一百多年前沐英就用三段击放翻了麓川,对于神机营来说,什么三叠阵、五层轮射,那更是家常便饭,用不着他多耗心思,什么,你说火绳枪操作繁琐,火器操作有省事的么?

        手把铳那种简单火门枪,明军照样有“一装枪、二撚线、三装药、四马子……”等一整套的训练歌诀,吃这碗饭就别嫌麻烦,否则你可能都活不到上阵的时候,就因操作失误非死即残了。

        “这照门、照星与弩之望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有这个,呃……”事关军备,戚景通自也在旁关注研究,只是对新式火铳的很多部件还不熟悉,有些卡壳。

        “那是扳机,击发时后手不用弃把点火,两手俱托木质铳床,夹住铳柄,铳身不动,只要手勾扳机,带动火绳落入火门,药燃铳响……”好歹见过猪跑的丁寿似模似样地虚空比划了下将枪抵在肩头脸颊旁射击的动作。

        戚景通连嗯了两声,“哦,扳机,与弩机之悬刀当是同理,如此点火确是比手持火种点燃药捻要迅捷得多,大人奇思妙想,标下佩服!”

        “哪里哪里,丁某不过偶发奇想,略作变更而已,哈哈……”丁寿实在抑制不住得意,开怀大笑。

        “筒长则气聚,更能致远摧坚,丁大人不愧执掌神机,果然通晓火器之理。”孙和这些年的火器也没白造,一语道中关键。

        “哪里哪里,丁某不过偶发奇想,孙公公见笑,哈哈……”

        “只是这铳管尺寸几何,丁大人可否见告一二?”

        “啊?!”丁寿笑容一窒,讪讪道:“丁某只是偶发奇想,先思得形制罢了,至于具体尺寸么,公公斟酌便了……”

        “好吧,”孙和摩挲着光滑下巴,点头道:“咱家命兵仗局的匠师好生琢磨测试就是,那请问丁大人铳管又是用何物铸造呢?”

        “这还用说,自然是用铁了!”丁寿理所当然道,难不成还能用木头钻个孔当枪管么,孙太监是不是成心拿二爷开涮。

        孙和搓搓手掌,为难道:“哎呀,那却难办了,铸铁性脆,难受火气酷烈,恐有炸膛之虞,唯有加厚管壁方可安心施放,如三眼铳之流自可用铸,一是夹在腋下施放,可以借力,再则彼时兵士三铳放过即可改铳作锤、鞭、骨朵之用,自不虞铳管过重,可依丁大人所说,此新式火铳施放之法须双手举托目前,若是造得过重,怕兵士难以为继承受。”

        军中器械制造有诸多考量,总以实用轻便为先,莫说寻常刀枪,就是总长超过七尺,号称“诸械莫能当其锋”的偃月刀,其分量也不过五斤官称,那些百八十斤的大刀和石锁一样,都是平日打熬力气所用,沙场鏖战通常一交手就是从早打到晚,舞个几十斤重的大刀片子没两下自个儿先没了力气,剩下不是等死么,当然天生神力的猛将兄不是没有,可制式兵器总得符合大多数人的实际需要,要是火铳做得太沉,放个几枪当兵的就手酸举不稳了,那丁二还琢磨改良火器图个蛋啊!

        丁寿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也没了适才意气风发,试探道:“那用铜呢?咱们的手铳不多是铜制么?”

        “那确是个法子,不过铜较之铁器分量上还是稍重了些,而且价格过贵,只为寻常兵士便一人配上这么一杆,似乎有些……”看着那又细又长的铳管,孙和笑着摇摇头,其中之意不言自明。

        “有些不值当是吧?”丁寿负气道:“那干脆就当本官没说,早说了这是偶发奇想,就当异想天开好了!”

        “丁大人也不必灰心丧气,依奴婢浅见,其实可以试试熟铁锻打……”

        “对,熟铁,就是熟铁!”丁二脑中灵光一现,猛然想起似乎后世看得那些烂七八糟的信息里经常提到熟铁枪管一说。

        孙和蹙眉道:“只是还有一桩麻烦,熟铁锻打这么长的一根铳管,倘若密闭不严,一旦气泄,还是有炸膛之险呐……”

        明知道老子是外行,姓孙的你个死人妖一上一下忽悠二爷我玩呢!

        丁寿恨得牙根直痒,后悔怎么挨雷劈前没弄本穿越指南来,好多事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让个没卵子的太监耍着玩,当即咬着牙道:“不过偶发奇想,本官多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孙公公费心。”

        听出丁寿语气不善,孙和哂然一笑,“丁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兵仗局承造的许多名色火器,也是众多人偶有所想,先制出样品,试验完善之后方才配置军中,这新火铳有丁大人图纸参照,已然成了一多半,一些小麻烦让局内工匠集思广益,逐一解决也就是了。”

        丁寿这才语气放缓,“先谢过孙公公了,不知这成品何日能出?”

        孙和掐指算了算,“再过上几日遵化铁厂的铁料就该送到京了,届时开上几炉,试着各类尺寸火铳都造出几杆来,奴婢再来请丁大人指点品鉴。”

        遵化铁厂是大明官营规模最大的铁冶工厂,永乐年间初置厂于沙坡峪,后移置松棚峪,宣德十年罢,正统三年复置于白冶庄,极盛时有夫匠两千五百余人,由工部设郎中掌管铁冶之事,成化十九年起,岁运北京铁料三十万斤。

        “何必那么麻烦,不就是些铁料么,本官自掏荷包买上几千斤,咱们先开炉试造几把再说。”丁二被浇灭的希望如今又萌生起来,一刻也不愿耽搁,反正大明朝在朱元璋“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的思想指导下,民间冶铁之风甚盛,成弘年间广东佛山镇各类冶铸工人已在二三万人以上,足是遵化铁厂匠夫人数的十倍。

        “丁大人这份勇于任事的心情奴婢理会,只是英庙老爷当年曾有旨意,军器之铁止取足于遵化收买,奴婢管着兵仗局,可不敢公然违旨,还请大人体谅。”孙和笑着打了个躬。

        “那……好吧,”毕竟有求于人,丁寿也不好催得太急,纳闷道:“这都过了四月了,怎么负责运送的有司军卫还没将铁料送来?”

        大明朝的官办铁厂说来有点佛系,明初的时候是铁贮不足了就开炉大炼,不需要时就停罢歇工,便是到了如今,那遵化铁厂中的铁冶夫匠也多半是民夫民匠,为了不误农时,一般当年十月上工,次年四月放工,要是觉得铁料库存足够支用几年,那就减产或者干脆停炉,“至山林长茂、民力宽裕”重新复工,至于出炉铁料通常由遵化、蓟州、三河、通州等卫所州县出夫车押运输京,算算日子早该到了,丁寿故有此一问。

        孙和讶道:“丁大人不知?科道奉命查盘遵化铁冶厂,查出岁办铁料、夫匠、柴炭之数多有亏损,鲍辇、滕进、周郁等前几任铁冶郎中相互推脱,朝廷降令工部管厂官交接之日,必查核明白方许离任,如今遵化铁厂内的官吏们都忙着梳理清盘本厂库存账目,未理清之前,哪敢随意让铁料出库!”(2)

        “就因为这几个昏官蠹虫耽误了铁料输送?真是可恨!”丁寿晓得这所谓交接清楚,定又是刘瑾的授意,只得狠骂那几个前任的工部郎中。

        “不拘是他们哪个的责任,刘公公他老人家一视同仁,俱都罚米输边,没人轻省得了。”孙和呵呵笑道。

        “还是便宜他们了,按本官的意思……”

        丁寿还想再撂几句狠话出出怨气,忽有神英中军小校来报,有请丁大人移步一叙。

        “泾阳有要紧事?”丁寿好奇,神英毕竟年岁大了,丁寿心存体谅,巡营时不用他相陪,少时再去拜会,怎么老头儿还主动找上门了。

        那小校心虚地看看两边,硬着头皮低声道:“是庆云侯府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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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朝如今的外戚勋贵中,慈寿太后的娘家张家自然是稳居第一,可非要说庆云侯周家屈居第二,也着实有些委屈了人家,只因周家背靠的那尊大神,乃是英宗贵妃、宪宗生母、当今正德皇帝的亲曾祖母、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太皇太后周氏。

        若说慈寿张太后的蛮横任性,还有几分是弘治皇帝的软性子给宠溺出来的,那论及这位周太后,其心思刁钻阴狠,可谓其来有自,英宗尚在世之日,便仗着生养太子之功,对嫡后钱氏多有不逊无礼之举,待英宗驾崩,又暗唆使太监传谕独尊她一人为皇太后,幸好内阁据理力争,才未得遂愿,朱祁镇大概也清楚这娘们的秉性,生前特意下诏,钱皇后名位已定,不可改变,只想着百年之后他们这对患难夫妻无人打扰,安安静静同眠地下,可惜英宗还是小瞧了自家这小老婆的手段,钱氏生前名位不能撼动,等她人一死,周氏立即就动了阻拦她与先帝合葬的心思,成化帝苦口婆心,委曲宽譬,好不容易这亲妈才松了口,英宗帝后得以合葬裕陵,不过周氏终究还是未让英宗如生前所愿,暗中改变英宗的陵寝设计,使自己将来也得以与英宗合葬,且钱太后虽与英宗同陵墓,却异隧而居,葬处距离非但距英宗玄堂足有数丈,中间的隧道还全被填满,而另一边通向周太后的隧道却是畅通无阻,可怜朱祁镇夫妻即便真个地下有灵,想见上一面都是难上加难,周氏是打定主意让这对原配咫尺天涯,想死后携手,做梦去吧,真想见老婆,那也只能是老娘我!

        大明朝嗣君生母得以与皇帝合葬,亦是自周氏起。

        仅从身后之事安排来看,便知周氏其人并非善茬,也绝无容人之量,宪宗在位时对其要求无敢不从,惟恐她不悦,孝宗自生母纪氏去世后被养育在周氏宫中,亦事以至孝,甚至欲为她破格召其幼子崇王入贺,弘治时内官监太监李广深得皇帝宠信,也曾煊赫一时,四方争相纳贿交结,弘治十一年劝说孝宗在万岁山造毓秀亭,谁知亭子才修成,小公主朱秀荣便夭折了,这倒还不算大事,可又没几天,太皇太后居住的清宁宫又遭了大火,于是有人向周氏进言说因李广建毓秀的事犯了岁忌,惹得她恼道“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祸及矣。”消息一传到李广耳朵里,这位威风显赫的大太监愣是吓得直接自尽了,周氏之威,足见一斑。

        (3)

        有这么一位强势靠山,周家人想低调也难,张家建昌、寿宁一门两侯,周氏同样诸弟显贵,庆云、长宁一门双爵,且无论是阻挠盐法还是夺占庄田,周家兄弟一样恣横不落人后,弘治年间与张家哥俩当街数百人械斗多场,京师震动,朝野哗然,而这几位爷因着各自姐姐的缘故,屁事没有,反一直加官进爵,朱佑樘除了赏给更多的庄田盐引,同时满足两家外戚的胃口外,也没甚更好办法,这笔烂账甚至一直迁延到了刚登基的小皇帝身上。

        尽管庆云侯周寿家中子弟七八人都在锦衣卫里挂着指挥使的名头,丁寿对这家人还是敬而远之,一个张家外戚已经没少给自己裹乱了,再惹上周家这个刺头,还不知得平添多少麻烦,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最好,反正那几个宝贝儿的俸禄又不是发二爷的钱,爱养多少是皇帝自家的事情,他才懒得操心。

        “泾阳,寻下官有事?”丁寿进来先向神英行了一礼,又向一旁在座的孙洪点头打过招呼,二人急忙起身还礼。

        丁寿目光一瞥,见客座上还坐着一个身形富态的中年人,一身麒麟服,衣饰华贵,正悠然自得地慢慢品茶,对才进屋的丁寿视而不见。

        从神英派去的小校那里,丁寿已然得知眼前这人是庆云侯周寿的嫡长子周瑛,若无意外,也是未来的侯爵继承人,不过还没袭爵位呢,就敢在二爷面前人五人六地装相,此君也真是当今官场中一个异数。

        神英人老成精,见丁寿眉头一挑,已知他心头不悦,急忙圆场介绍道:“容老夫为缇帅介绍,这位是庆云侯爷的公子,周世兄,这位少年英才便是万岁跟前得力股肱,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

        周瑛这才将茶盏放下,在座上随便拱手行了个虚礼,“丁大人,少见了。”

        一见周瑛这做派,神英老眼一闭,这厮当真是劝不醒的。

        亏你们弟兄几个都在二爷的衙门里关饷,还他娘知道少见!

        丁寿压住心头怒火,不动声色道:“哪里,未能及时登门拜会,是兄弟失礼不周,还请周兄勿要见怪。”

        “好说好说。”丁寿言辞谦恭,周瑛哈哈一笑,心中暗暗自得,天子宠臣又能如何,在庆云侯府的金字招牌面前,都得乖乖低头认命。

        几人重新落座,丁寿道:“不知泾阳寻下官来,有何事吩咐?”

        神英还未开口,周瑛已然接过话茬,“是这么档子事,家里老爷子自打今年开春,这身子骨便一天不如一天了,咱这做儿女的,须得未雨绸缪,提前思量下身后事……”

        周瑛废话说了半天,没一句在正点儿上,丁寿听得不耐烦,重又看向神英。

        “周世兄欲为老侯爷修造佳城,想从营中抽些兵士调用。”神英会意,一句话便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丁寿了然,皇亲勋贵役使军卒修房盖庙已成了大明朝的惯例,更别提那位先帝爷为给丈母娘家修房子,曾经连京营都调动上了,三大营这种在旁人眼中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遭人惦记上也不足为奇。

        “但不知周兄需要多少人手?”

        “也无须多了,周某也晓得你们这些当将主的,空饷吃得厉害,凑不出许多人手,随便给我支应个两三千人也就是了。”周瑛说得甚是直白无礼,还一副为丁寿等人考虑的神情语气。

        “哦?如此丁某谢过周兄体谅了。”丁寿嘿嘿一笑,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旁神英与孙洪一眼。

        老神英忧心忡忡,究其本心,倘若神机营事务他能做主,定会想方设法凑出人手来把这姓周的混账尽快打发走,惹不起这家人他还躲不起么,可他更知晓丁寿在神机营中倾注了多少心血,他这个坐营提督,不过是人家安排的一个门面,他今天敢擅自做主,明儿就得丢了差事,夹在这两尊大神之间,让他一时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孙洪欲言又止,在他看来,周瑛此举纯粹无理取闹,欺人太甚,可正因他是宫里出来的,更晓得周家在禁中的人脉根基,孝肃太皇太后虽然已于弘治十七年驾崩,可如今的太皇太后、太后可都是被人家耳提面命教导出来的,焉能不顾念几分香火情分,真为这事闹到御前,恐怕圣人也是照准所请,眼前争执属实无谓了。

        “营内近日裁汰了许多老弱,兵士数目不比以往,周世兄可否少索一些?”趁事情没闹大,神英只想弄个折中的法儿息事宁人。

        “泾阳,自打周某人来你便一再推脱,什么难以独断,商议再行,如今丁大人已然来了,他还未说什么,你就又叫起苦来了,可是成心敷衍?”周瑛说着话鼓起了眼睛,对这位新晋爵爷殊无敬意。

        神英连忙否认,“老夫绝无此意,世兄误会……”

        “说穿不过抽调几千军士,与其进宫请旨麻烦那一遭,还不如承您几位的人情,把事私下给办了,周某人不辞辛苦亲身前来,已是给足了情面,怎么,几位这是要驳我们庆云侯府的面子?”

        “周兄说笑,我等岂敢,”丁寿哂然一笑,转头道:“泾阳,既然周兄话都挑明了,我等也该拿出些诚意……”

        神英连声点头,“唔唔,不知缇帅有何见教?”

        “击鼓点兵,请周兄亲自挑选兵壮。”

        “啊?!”神英与孙洪二人几乎以为自己听差了,这位锦衣帅今日是吃了什么错药。

        周瑛哈哈大笑,“还是丁大人是明白人啊,好,既然来了,周某人也正好见识下神机营的威风,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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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校场上,旌旗猎猎,一个个整齐方阵排列场中,数万军士昂首挺胸,雄壮威风。

        “周兄,觉得如何?”点将台上,丁寿含笑询问。

        “哎呦,好,都挺好的!”周瑛居高临下,目光从一列列军士身前掠过,眉花眼笑,赞不绝口,这群汉子一个个看着身强体壮,脑门倍儿亮,定都是搬砖的好手,以后再兴土木,定要记得还到神机营来寻人。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站在台上,气运丹田,声音朗朗送了出去,“诸军听着,庆云侯府欲从神机营调拨三千人马去修坟茔……”

        此话一出,原本挺胸腆肚,志气昂扬的一众军士顿时一片哗然。

        “肃静!”戚景通厉声疾呼,众军慑于军法之威,不敢再窃窃私语,只是个个神情黯淡,垂头丧气,本想着换了营官,振刷军威,神机营能够一扫颓态,有朝一日大家也能依靠军功出头,怎知到头来还是被权贵役使做工,早知如此,大家勤练那战阵武艺,辛苦为何?

        戚景通虽呵斥军士,心中对此安排也颇有微词,只是碍于丁寿恩义,不好置喙,心道经此一事,欲要再振军心,可要大费周章,不由悒悒于心。

        丁寿高站台上,对众军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微微一勾,不露声色,转头询道:“周兄,你看哪支人马可供尊府驱策?”

        “就这个、这个、还有那边那队,总之随便选上几千人凑够人手就是,丁兄你办事,我放心。”周瑛如今瞧丁寿可是相当顺眼,连称呼都热络起来。

        “都成?”丁寿笑问。

        “都成。”周瑛心情甚好,好说话得紧。

        丁寿笑容倏地一收,喝道:“瞎了你的狗眼!”

        周瑛一愣,丁寿神情转眼间判若两人,他还有些未反应过来,迟疑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眼睛瞎了!”丁寿一把拽住周瑛衣领,将他拉到身前,指着台下军阵,厉声道:“睁开你那双狗眼好好瞧瞧,在你眼前的是太宗皇帝亲创之神机营,是曾随扈圣驾五征塞外,威震朔漠,立下赫赫战功,让鞑虏胆寒的威武雄师,不是给你修坟盖房、任意驱策的苦役杂工!”

        “你……你……”周瑛为丁寿气势所吓,话也说不全一句。

        “想给你老子找人修坟,你他娘来错了地方!”丁寿随手一推,周瑛一个跟头跌了出去。

        “你好大的胆子,与我等着!”周瑛狼狈爬起,羞怒交加,指着丁寿的手指直哆嗦。

        丁寿踏前一步,周瑛心底一颤,转头就跑,这愣头青不通人情世故,可别激得他再做出什么出格事来,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走为上。

        周瑛言说什么大多军士都未曾听清,可丁寿的话却一字不漏地进了耳中,原本低垂的脑袋重又昂起,沮丧神情更是一扫而空,眼见周瑛和他一干侯府随从,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地逃出营门,神机营众军士再也忍耐不住,哄然大笑,校场中一片沸腾。

        “众军听令!”丁寿台上高喝。

        “在!”下面各营军士胸脯高挺,齐声应和。

        “走阵演武。”

        “遵命。”众军军心振奋,呼喝之声响遏行云,直通九天。

        在各色号旗指挥之下,各营兵士阵型变幻,穿插游走,法度谨严,丁寿看得满意,身边几人却是难掩忧色。

        “缇帅,纵然不允庆云侯之情,似也不必如此果决,那周瑛当众出丑,必不会善罢甘休。”神英这才出炉的泾阳伯,可没有对上的庆云侯的底气。

        “我好言好语地回了他,难道就不遭人记恨了?左右也是翻脸,干脆就连桌子一块掀了,图个痛快。”丁寿不以为然道。

        你倒是痛快了,老夫心里可不踏实咯,老神英直觉嘴里发苦,胡子都被捻断了好几根。

        “丁大人,那周家与宫中关系匪浅,若是一状告到圣驾跟前,怕是不好收场啊!”孙洪忧心提醒。

        “孙公公放心,丁某既然敢揍他,就不怕在御前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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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知罪。”

        干清宫,才夸下海口不久的丁寿老老实实跪在御座前认错请罪。

        小皇帝朱厚照在御书案上支着脑袋,没好气道:“你还知道错啊,我今儿一天被皇祖母和母后呼来唤去的训了一圈,还不都是因为你害的!”

        “臣连累陛下受责,罪该万死。”

        “说说吧,你都错在哪儿了?让朕也琢磨下该治你个什么罪,好向两宫交待。”朱厚照向椅背一靠,等着丁寿痛悔前非。

        丁寿抬头,一脸愕然,“臣有罪不假,但何错之有?”

        “你当众殴打勋戚,还敢狡辩说没错?”

        “陛下锐意振作兵事,革除旧弊,营兵遭权贵之家役使,正是军中宿弊之一,臣既蒙陛下垂意,委以神机营重任,又岂敢屈从庆云侯之淫威,置陛下圣心于不顾!”丁寿理直气壮道。

        小皇帝被气乐了,“合着绕了一圈,这过错却在朕身上了?”

        “圣明无过陛下,何错之有!错只在庆云侯一家恃宠而骄,妄想随意侵占军士供役,干扰国之大事,其心当诛,臣激于一时义愤,殴打皇亲,甘愿领罪,但绝不认错,请陛下明察。”

        丁寿侃侃而谈,朱厚照拄着腮帮子听了半晌,此时终于开口道:“你觉得这么说,能把你打人的事遮过去么?”

        “臣的本事陛下也是清楚一二的,我要真心想打人,那周瑛就没有进宫告御状的机会,臣此举也是为了杀鸡儆猴,让那些安着相同心思的武臣勋贵们有个忌惮,臣都这样舍身奉君了,陛下您给费费心,替臣美言几句,也不算过分吧?”丁寿涎着脸笑道。

        “神机营闲置已久,几十年未上过战阵了,朕用这军国重事的名头,怕是难以服众?”

        “恕臣直言,凡军士不得精练,其大要者有三,一则军无定用,二则替役之难,三则隐避之奸,如能革此三弊,使军士平日养其锐气,精于武艺,不以杂役夺其操练,有志专一兵事,数月操练下来,神机营未必便弱于京营精锐。”

        朱厚照不服气道:“好大口气,难道京营中众多宿将还不及你一个半路出家的管营号头通晓将略!”

        “众将未必不知,只是顾忌甚多,无人能做到罢了,陛下倘不信,臣便斗胆与您打个赌,择日两军拉出比较一番,便知臣所言不虚。”

        “好,你若胜了,打人的罪名便一笔勾销,倘若神机营败了,朕可要二罪归一,治你个欺君之罪!”

        “悉听圣裁,只是陛下还需下道明旨,无论何人不得再占役神机营将士,扰其操练。”

        “就这么定了。”想着能够观军演武,朱厚照心花怒放,颇有些急不可待,自然有求必应。

        “那臣就告退了。”丁寿心中得计,以小皇帝的脾性,只要两军大校让他看得欢喜,什么罪上加罪,不过都是玩笑之词,不会真个因为这点小事就归罪自己,而且相比给神机营讨来这份训练不受搅扰的圣谕,二爷自觉皮糙肉厚,真按个罪名也不在乎。

        “哎,你哪里去?”小皇帝唤住丁寿,“朕答应暂不治你的罪,母后那里还得你自己去分说,我可不去替你讨这份人情。”

        “啊?!”丁寿一呆,那二爷方才跟你费那么多唇舌作甚,这倒霉孩子学坏了啊!

        注:(1)帕克(Noel Geoffrey Parker)指出,对

        军队指挥官来说,想出轮射的法子是一回事,能实际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16世纪后期,荷兰人开始付诸行动,他们实验了一次又一次,才发明出著名的荷兰式轮射,后来传遍欧洲……首个使用这项技术(火枪轮射技术)的民族应该是中国人,而且渊源甚远。

        (《从丹药到枪炮》[美]欧阳泰)

        (2)刘瑾梳理遵化铁厂是在正德四年,恰巧这一年遵化开大鉴炉十座、共炼生铁四十八万六千斤;白作炉二十座,炼熟铁二十万八千斤、钢铁一万二千斤,产量足翻了一番。

        (《大明会典》)

        (3)周太后也不是事事都顺心,比方说她一直看万贵妃不顺眼,可架不住儿子喜欢,这也从侧面说明一件事,万贵妃要真是给诸妃打胎或者谋杀皇子,只要让这娘们得到一点风声,那还不往死里收拾,事关国本,宪宗再宠爱也没鸟用。

        “先是东宫生母死,孝肃皇太后养之,每嘱之曰:”贵妃召尔食,勿食也。

        “既而妃进太子羹,太子却之,曰:”疑有毒。

        不食。

        “妃恚曰:‘是儿数岁,即如是,他日鱼肉我矣。’”(出自毛奇龄《胜朝彤史遗纪》,此公曾参与编纂明史,所以明史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记载也不足为奇了。)

        “新皇帝在东宫, (万贵妃)又欲求宠, 养得老鹦鹉一双, 教之曰: ”皇太子享千万岁。

        “ 以送于太子。太子闻其语, 怒曰: ”此是妖物也。“即欲以刀断其项。”(《朝鲜成宗实录》)

        朝鲜人记载的明朝后宫事情真假如何且不说,看看同时代明人怎么说的:“初,成化中皇妣纪氏得幸,有娠。万贵妃既觉,恚而苦楚之。宪庙乃密令托病,出之安乐堂,以痞报,而属门官照管。既诞,密令内侍近臣,谨护视之。及悼恭薨后,内庭渐传西宫有一皇子,一二近臣,尝请赐名付玉牒,或访其外家,略加表异,使外庭晓然知之,不然,他日何以信服于天下?而大学士彭时又尝托太监黄赐达云:”汉高外妇之子,且明取入宫,今实金枝玉叶,何嫌而讳?

        “又有太监张敏,固厚结贵妃主宫太监段英,乘间说之。贵妃惊云:”何独不令我知!

        “遂具服进贺,厚赐纪氏母子,择吉日请入宫。时乙未年五月也。即于十九日下敕定名,徙纪氏处西内永寿宫,礼数视贵妃。中外臣僚,喜惧交并。后纪妃有病,黄赐、张敏将院使方宝、治中吴衡往治。万妃请以黄袍赐之,俾得生见。次日病少间,自是不复令诊视。至六月二十八日卒,是日天色皆赤。以时享致斋,七月朔始发丧,追封淑妃。”(明 陈洪谟《治世馀闻》)

        “臣等仰惟皇上至仁大孝通于天地,光于祖宗诞生皇子聪明岐嶷,国本攸系天下归心。重以贵妃殿下躬亲抚育,保护之勤,恩爱之厚,逾于己出。凡内外群臣以及都城士庶之门闻之,莫不交口称赞,以为贵妃之贤,近代无比,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但外间皆谓,皇子之母因病另居,久不得见,揆之人情事体诚为未顺。伏望皇上勅令就近居住,皇子仍烦贵妃抚育,俾朝夕之间便于接见。庶得以遂母子之至情,惬众人之公论,不胜幸甚,臣等职居辅导偶有所闻,不敢缄黙,谨具题知伏候圣裁。”(大学士商辂《题修德政弭灾异事》)

        由以上两则记载可以看出,宪宗隐瞒朱佑樘母子消息是为了担心万贵妃触景伤情,不是怕被人加害,而明史里那位忠肝义胆、吞金护主的太监张敏,恰恰是他把孝宗的存在通传给万贵妃的,万贵妃得到消息后立即郑重请宪宗厚待孝宗母子,而且从成化十一年五月到纪妃病逝这至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孝宗都是养在万贵妃宫中,不管是不是如大臣奏疏中说的那样“逾于己出”,但要真想弄死个小毛孩子,绝对分分钟可以办到,你不喝汤有个屁用。

        当然这种宫闱秘闻大明文人也不是到了明末才开始脑补,孝宗登基后开始清算万氏外戚,山东鱼台县县丞徐顼以为嗅到机会,上疏请皇帝给生母纪妃伸冤,并将万贵妃戚属万喜等尽没家产,下狱究办,结果反倒是素来不喜万贵妃的周太后与宪宗备受冷落的王皇后出面平息谣言,“皇太后、母后宣谕已明,凡外间无据之言难凭访究”,总算是帮万贵妃说了一句公道话,否则明孝宗怕是会同和自己齐名的宋仁宗一样,给自己亲妈来个开棺验尸。